摘要: 東晋是書法史上一個特殊而又燦爛的時代,名家衆多,由“二王”引領時尚潮流,此已爲言書者耳熟能詳。作爲以魏晋玄學與魏晋風度爲主體的精英文化生態,是如何陶冶、塑造書
東晋是書法史上一個特殊而又燦爛的時代,名家衆多,由“二王”引領時尚潮流,此已爲言書者耳熟能詳。作爲以魏晋玄學與魏晋風度爲主體的精英文化生態,是如何陶冶、塑造書家人格、乃至于精神世界的?尺牘書法風流中的書體演進與書家的個性出新、風格演繹,爲何萃集于“二王”?社會思想文化與生活中的“二王”,如何在錯綜複雜的關聯中實現自我價值、成其書法偉業的?等等。本文以蔡襄評晋人書法爲起點,次第探索了魏晋精英文化時尚、文化生態中的“二王”精神風貌,“二王”書法風格與書體演進的最後完成,“二王”書法藝術的“精神解領”等問題,或爲前所未言,或爲舊説補闕,而研究要點在于文化與人,内藴外溢,最終成就書法。
關鍵詞:
玄學 魏晋風度 清談 文化生態 “二王”書法風流 精神解領
一、緣起
自古以來,書法史著述與研究于書家無論詳略,往往都會與作品呈游離狀態,很少探索書家的内心世界,以及所處時代之文化生態對書家的影響和塑造,而這些内容,對成就作品美感風格、藝術境界至關重要。如果以書家爲附屬或標籤,重點介紹和析論作品,即不外乎徵引、折中前説,敷衍感悟,得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結論,謬失亦在所不免。對今天的書法學術研究而言,這是遠遠不够的。如果衹關注書家生平、仕歷之類的内容,則不免千人一面,流于概念化,對作品的審美與闡釋并無實質上的助益。其中受書法不過一技的觀念影響,無論顯隱,一直都是客觀的存在,對當代書法創作與學科建設,都是值得探討和亟待解决的問題。
例如,玄學與魏晋風度乃“二王”時代精英文化的標志,具體可感可知,于書法影響頗著。“二王”身在其中,理當在作品中留下痕迹,而欲一一作出説明,似又把搔不到,變得抽象起來。南朝宋虞龢去晋未遠,而其《論書表》的陳述僅取“古今”“質妍”來較説“二王”;得王獻之親傳的羊欣在《采古來能書人名》中僅以王獻之“骨勢不及父,而媚趣過之”爲評;梁武帝《觀鍾繇書法十二意》比較鍾繇、王獻之之書,不過用“古肥”“今瘦”爲説;庾肩吾《書品》以“天然”和“工夫”爲比較標準,量説張芝、鍾繇、王羲之三家;至唐太宗獨尊王羲之,御製《王羲之傳論》也不過着眼于“點曳之功,裁成之妙”,即得出“盡善盡美”的結論。自唐太宗援儒家思想評説書法,遂爲唐人論書創開新風,如孫過庭《書譜》沿襲太宗,尊大王而抑小王,論言“右軍之書,末年多妙,當緣思慮通審,志氣和平,不激不厲,而風規自遠”,其始限于因循舊説,隨後的分析也語焉不詳,未明所以;至若張懷瓘《書議》《書斷》等書論巨制,于小王書法評説頗有發明獨得,于大王則重歸儒家窠臼,其《書斷·評》“進退憲章,耀文含質,推方履度,動必中庸”之言,《神品》“亦猶鐘鼓云乎,《雅》《頌》所得”之評,皆以脱離王氏其人其書的原生狀態,大爲失真。自兹以降,歷代評説“二王”,確立書法大統,亦皆不出上述範圍,儘管神乎其技,終不過一技而已。
顔之推《顔氏家訓·雜藝》評云:“王逸少風流才士,蕭散名人,舉世惟知其書,翻以能自蔽也。”實際上,王羲之既無廊廟志,也無書聖之想,善書只是其怡情養性的一種生活方式。因書而名,其始在己,而書聖垂範,盡在後人的選擇和推譽,在于後人各取所需、各抒己見的審美追加與重新塑造。况且,同時之善書者如王洽、謝安之流爲數亦多,罕有其傳,獨“二王”能震鑠古今者,亦緣乎此。時至今日,好書者衆,大都沿襲尚技舊習,愛其書而不求其人,言史者也罕從思想文化、社會生活、書家其人與書法做綜合考量。爲此,本文將嘗試做出些許改變,以就正于同道。
二、魏晋精英文化時尚
在古代衆多的評説晋字的書論中,惟蔡襄展示出人所不及的獨到見解,其《論書》有云:
書法惟風韵難及。虞書多粗糙,晋人書,雖非名家,亦自奕奕有一種風流藴藉之氣。緣當時人物,以清簡相尚,虚曠爲懷,修容發語,以韵相勝,落華散藻,自然可觀。可以精神解領,不可以言語求覓也。
從精英群體之最有代表性的文化生態,亦即魏晋玄學和魏晋風度着眼,明確其時人的整體精神風貌,視書法爲其人格魅力的自然流露,足見高明。解讀“二王”書法,亦須以此爲始。
“風韵”,即風度、氣質,有如詩歌或音樂般的美感韵致,要在動人,可以感知,而難于品繪。《世説新語·賞譽》(107)記云:
孫興公(綽)爲庾公(亮)參軍,共游白石山,衛君長(永)在坐。孫曰:“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,而能作文。”庾公曰:“衛風韵雖不及卿諸人,傾倒處亦不近。”孫遂沐浴此言。
此庾亮以“風韵”較説孫綽與衛永優差,謂後者也有聲名遠播,爲人傾倒處。又《晋書·桓石秀傳》載云:“石秀,幼有令名,風韵秀徹。”是晋人言風韵,不限長幼。又《晋書·列女傳·王凝之妻謝氏》述云:“道韞風韵高邁,叙致清雅。”以“高邁”狀“風韵”,明其不限于女性姿容的美麗動人,更多的是言其風度的卓犖超邁,與後文濟尼評其“王夫人神情散朗,故有林下風氣”仿佛,堪爲“竹林七賢”或隱逸高士之比。又《世説新語·言語》(39)劉孝標注引《高座别傳》述西域和尚“天姿高朗,風韵遒邁”,是胡僧亦可得“風韵”之評。由此可見,蔡襄所謂“風韵難及”,意在以晋人的風韵類比其書,以及書法之精神發越所具有的“風流藴藉之氣”,此則宋人書法觀念字如其人的佳證。黄庭堅《題絳本法帖》云:
論人物要是韵勝,爲尤難得;蓄書者以韵觀之,當得仿佛。
顯然,黄氏認同蔡襄觀點,并推而廣之,用以評説前賢和時人書法,不贅。
“清簡”,晋人爲政、修身怡性、學問、言語等率皆如是,遂成風氣。《晋書·張載傳附張協》稱其“在郡清簡寡欲”,又《李胤傳》言其“政尚清簡”,又《阮籍傳》謂其作郡“法令清簡”,又《謝尚傳》記其“爲政清簡”,均其例。又王弼《周易略例·明彖》論云:“夫衆不能治衆,治衆者,至寡者也”,“約以存博,簡以濟衆,其唯《彖》乎。”這是晋人尚簡的玄學理論依據。又《世説新語·文學》(25)有云:
褚季野(裒)語孫安國(盛)云:“北人學問,淵綜廣博。”孫答曰:“南人學問,清通簡要。”
實際上,這是漢學與晋學之比,繁、簡乃相對而言。後文續言:“支道林聞之,曰:‘聖賢固所忘言,自中人以還,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,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。’”劉孝標注云:“支所言,但譬成孫、褚之理也。然則學廣則難周,難周則識闇,故如顯處視月;學寡則易核,易核則智明,故如牖中窺日也。”所言大抵符合晋人觀念與治學特點。又《世説新語·輕詆》(24)記云:“謝安目支道林,如九方皋之相馬,略其玄黄,取其俊逸。”與慧皎《高僧傳》稱支遁“標舉會宗”的尚簡學風相合,也可以視之爲學問究討之方法論。彼時人物評價亦如是,如《世説新語·賞譽》(36)記謝幼輿(鯤)評友人王眉子(玄)“清通簡暢”,又記王大將軍(敦)《與元皇表》稱王舒“風概簡正”(46),又《世説新語·品藻》(36)記孫綽評劉惔“清蔚簡令”等等,皆取時尚中語。由此可見,清簡既是一種時尚風氣,也是精英群體的一種生活態度和人生哲學,其思想藴涵,也與一般的常情常理大有不同。《世説新語·德行》(44)述云:
王恭從會稽還,王大(忱)看之。見其坐六尺簟,因語恭:“卿東來,故應有此物,可以一領及我。”恭無言。大去後,即舉所坐者送之。既無餘席,便坐薦上。後大聞之甚驚,曰:“吾本謂卿多,故求耳。”對曰:“丈人不悉恭,恭作人無長物。”
王恭,出太原王氏,王濛之孫。劉孝標注引《恭别傳》云:“恭清廉貴峻,志存格正。”其“作人無長物”,謂其格尚清簡,身外無多餘之物。王大,王坦之子,《晋書·安帝紀》稱其“甚得名于當世,與族子恭少相善,齊聲見稱”,而以其未能熟知王恭的爲人,故有索取簟席之事。王恭并不解釋,遂以所坐竹席相贈,自己則改坐草席。王恭官至中書令,出爲五州郡督前將軍,青、兖二州刺史,而能清簡如是,足見斯風入骨矣。
東晋王洽《不孝帖》
“虚曠爲懷”,冲虚曠達,謂玄學與人的修身及精神風貌和諧若一。虚,在玄學或謂“虚勝”,與“玄勝”换言,吸納老莊思想,化成一種生活態度和口談筆辯的内容時尚,故能襟懷曠達,不以世俗爲意。《晋書·謝鯤傳》記其遭人構陷,長沙王司馬乂欲鞭之,“鯤解衣就罰,曾無忤容。既捨之,又無喜色”,後再遭黜辱,人爲之嘆恨,而鯤“方清歌鼓琴,不以屑意,莫不服其遠暢,而恬于榮辱”,是其不以榮辱縈懷。王羲之《蘭亭序》中有“或取諸懷抱,悟言一室之内;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雖趣捨萬殊,静躁不同,當其欣于所遇,暫得于己,快然自足,不知老之將至”,是斯人别存懷抱,故能超然物外。又,《晋書·王濛傳附王修》記修“年二十四,臨終嘆曰:‘無愧古人,年與之齊矣’”。王修,字敬仁,《世説新語》作“王脩”,《世説新語·文學》(38)劉孝標注引《文字志》云:“脩明秀有美稱,善隸、行書,號曰‘流奕清舉’”,“昔王弼之没,與脩同年,故脩弟(子)熙乃嘆曰:‘無愧于古人,而年與之齊也。’”王修少亡,而與前賢王弼同壽而足,或謂修次弟之子熙爲是言,未知孰是,而曠達之意已不待言。《世説新語·雅量》(31)引記云:
支道林還東,時賢并送于征虜亭。蔡子叔(系)前至,坐近林公。謝萬石(萬)後來,坐小遠。蔡暫起,謝移就其處。蔡還,見謝在焉,因合褥舉謝擲地,自復坐。謝冠幘傾脱,乃徐起,振衣就席,神意甚平,不覺瞋沮。坐定,謂蔡曰:“卿奇人,殆壞我面。”蔡答曰:“我本不爲卿面作計。”其後二人俱不介意。
爲一座位,蔡系居然連坐墊一起將謝萬擲地,而謝并無嗔罪沮喪,語蔡爲怪人,使己顔面盡失,蔡答本不考慮你的面子。二人行爲皆有不當,言語尤率直,而事後都不放在心上,其曠達如是。又,《世説新語·任誕》(47)記云:
王子猷(徽之)居山陰。夜大雪,眠覺,開室,命酌酒。四望皎然,因起彷徨,咏左思《招隱詩》,忽憶戴安道(逵)。時戴在剡,即便夜乘小船就之,經宿方至,造門不前而返。人問其故,王曰:“吾本乘興而行,興盡而返,何必見戴?”
意謂子猷雪夜出行訪友,乃一時興至,抵友人宅而不入,是感覺已失、故爾還歸。斯樂全在内心體驗的過程,雖不入常情,而心意已足,見之則會破壞這種居于霄壤之間的情境。又《世説新語·任誕》(49)云:
王子猷出都,尚在渚下。舊聞桓子野(宣)善吹笛,而不相識。遇桓于岸上過,王在船中,客有識之者,云是桓子野。王便令人與相聞云:“聞君善吹笛,試爲我一奏。”桓時已貴顯,素聞王名,即便回下車,踞胡床,爲作三調。弄畢,便上車去。客主不交一言。
子猷所慕,在桓宣之笛,而非其高官名士的身份;桓宣所知,子猷的清貴風流,并無結交之想。是以桓無難色,踞胡床吹笛;王屬意于笛,聞奏足以陶寫心性,亦不必論交。客主二人惟以笛聲交流,緣在知音,聚散無痕,不交一言是别無他求,遂成一段佳話。又,曠達之甚者,時或有驚世駭俗之舉。《世説新語·品藻》(17)記明帝問謝鯤:“君自謂何如庾亮?”答曰:“端委廟堂,使百僚準則,臣不如亮。一丘一壑,自謂過之。”劉注引鄧粲《晋紀》曰:“鯤與王澄之徒,慕竹林諸人,散首披髮,裸袒箕踞,謂之八達。故鄰家之女,折其兩齒。世爲謡曰:‘任達不已,幼輿(謝鯤)折齒。’”以其放浪形骸,有傷風化,被鄰女打折兩齒,是過猶不及。又《世説新語·德行》(23)云:
王平子(澄)、胡毋彦國(輔之)諸人,皆以任放爲達,或有裸體者。
劉注引王隱《晋書》曰:“魏末阮籍,嗜酒荒放,露頭散髮,裸袒箕踞。其後貴游子弟阮瞻、王澄、謝鯤、胡毋輔之之徒,皆祖述于籍,謂得大道之本。故去巾幘,脱衣服,露醜惡,同禽獸。甚者名之爲通,次者名之爲達也。”《蘭亭序》所謂“放浪形骸”者,無過于此。然則魏晋勝流佚事正多,不一。
“修容”,指晋人取尚容止、容儀、姿容、風姿之類的美顔與服飾風氣,甚者近于女性妝扮。例如,《晋書·簡文帝紀》述“帝少有風儀,善容止,留心典籍”,又《晋書·武十三王傳·司馬遐》謂其“美容儀,有精彩”,又《晋書·王導傳附王劭》記其“美姿容,有風操,雖家人近習,未嘗見其墮替之容”,又《晋書·温嶠傳》言其“風儀秀整,美于談論,見者皆愛悦之”,又《晋書·庾亮傳附庾翼》載其“風儀秀偉,少有經綸大略”,又《晋書·謝安傳附謝琰》云“弱冠,以貞幹稱,美風姿”,又《晋書·良吏傳·吴隱之》稱“隱之美姿容,善談論,博涉文史,以儒雅標名”等等,這是一種以容顔裝飾與他事合爲一個整體的叙事方式,與時尚風氣緊密相關。裴啓《語林》有云:“庾公(亮)道:‘王眉子(玄)非惟事事勝于人,布置鬚眉亦勝人。我輩皆出其轅下。’”庾亮稱譽王玄公事之能,即其修容飾服,亦自有獨到勝人之處,令人企羡仰視。又《世説新語·容止》(7)叙云:
潘岳妙有姿容,好神情。少時挾彈出洛陽道,婦人遇者,莫不連手共縈之。左太冲(思)絶醜,亦復效岳游遨,于是群嫗齊共亂唾之,委頓而返。
潘岳人既貌美,文亦華茂,游洛陽而被婦女牽手縈繞,載歌載舞;左思文重天下,而以醜貌效岳游洛,遂遭婦女共唾,由此可見其時民風好尚。劉孝標注引《語林》曰:“安仁(潘岳)至美,每行,老嫗以果擲之滿車。張孟陽(載)至醜,每行,小兒以瓦石投之,亦滿車。”不難想見,愛美而惡醜,人心向背去之天壤,知其隨俗修容者或本愛美之心,或爲美者吸引仿效,情之所至,實難自已。又《晋書·王機傳附王矩》稱其“美姿容,每出游,觀者盈路”,足見彼時風氣之盛。又《世説新語·容止》(5)述云:
嵇康身長七尺八寸,風姿特秀。見者嘆曰:“蕭蕭肅肅,爽朗清舉。”或云:“肅肅如松下風,高而徐引。”山公(濤)曰:“嵇叔夜之爲人也,岩岩若孤松之獨立;其醉也,傀俄若玉山之將崩。”
劉孝標注引《嵇康列傳》曰:“康長七尺八寸,偉容色,土木形骸,不加飾厲,而龍章鳳姿,天質自然。正爾在群形之中,便自知非常之器。”嵇康體貌卓然,風度超邁,“龍章鳳姿”言其美不可方物,非塵俗所有,不加修飾而“天質自然”。這種從風貌的不吝美譽之辭,到品格才器的判斷,是晋人常見的品題方式。又,《世説新語·容止》(26)記云:
王右軍見杜弘治(乂),嘆曰:“面如凝脂,眼如點漆,此神仙中人。”
羲之稱譽杜乂帶有女性化的脱俗之美,堪比想象中的神仙之流,正其家族信奉道教之觀念的自然流露,也是戰國秦漢神仙思想的延續。又《世説新語·容止》(33)云:
王長史(洽)爲中書郎,往敬和(王濛)許。爾時積雪,長史從門外下車,步入尚書,着公服,敬和遥望嘆曰:“此不復似世中人。”
雪映公服偉器,容止如儀,觀之不似塵世間人,亦當神仙之屬。又《世説新語·容止》(19)記云:“衛玠從豫章至下都,人久聞其名,觀者如堵墙。玠先有羸疾,體不堪勞,遂成病而死。時人謂‘看殺衛玠’。”劉注引《玠别傳》記其兒時即有“璧人”之譽,此亦奇聞矣。然則魏晋時期,如是載記在在可見,所謂魏晋風度,亦當有此一項。《世説新語》以大量篇幅記叙其人其事,即是明證。
美男的女性化修容風氣始于三國之世。《世説新語·容止》(2)云:“何平叔(晏)美姿儀,面至白......”劉孝標注引《魏略》曰:“晏性自喜,動静粉帛不去手,行步顧影。”自喜猶言自愛、自戀,脂粉絹帛乃婦人妝容所用,行步擺動,顧影自憐。這種女性化的病態美及其賞悦,可以視爲魏晋風度中容止的一種特異現象,而風氣相沿至南朝男性貴游子弟的傅粉施朱、行步蠱惑,其衰陋一至于斯。例如《南史·褚裕之傳附褚彦回》云:
彦回美儀貌,善容止,俯仰進退,咸有風則。每朝會,百僚遠國使,莫不延首目送之。明帝嘗嘆曰:“褚彦回能遲行緩步,便得宰相矣。”時人以方何平叔。
遲行緩步,正是女性化的嫋娜姿態之美,與“俯仰進退,咸有風則”呼應。時人以其比于何晏,明帝則嘆其未若何晏的女性化遲行緩步,若得之,亦可官至宰相矣。他如《三國志·魏志·王粲傳》裴松之注引《魏略》載曹植以天熱,“自澡訖,傅粉,遂科頭拍袒胡舞”,又《晋書·謝尚傳》記其“好衣刺文袴”的喜歡穿刺綉花紋的女褲之習,并皆如是。又《世説新語·假譎》(14)云:“謝遏(玄)年少時,好着紫羅香囊,垂覆手,太傅(謝安,玄叔)患之。”所配紫羅香囊,乃女人恒用之物;垂覆手,余嘉錫箋疏考《太平御覽》引《竹林七賢論》“王戎以手巾插腰”之語,確認“殆即所謂‘垂覆手’也”。同樣,腰帶手帕也是仿效女人習慣。又顔之推《顔氏家訓·勉學》述云:“梁朝全盛之時,貴游子弟,多無學術,至于諺云:‘上車不落則著作,體中何如則秘書。’無不熏衣剃面,傅粉施朱,駕長檐車,跟高齒屐,坐棋子方褥,憑斑絲隱囊,列器玩于左右,從容出入,望若神仙。”顔氏以親歷聞見述南朝事,實則諸習皆自仿效晋人而來,衹是徒具其表,沿其衰陋而已。
“發語”一指清談,亦曰清言、玄言、言咏、談咏、雅咏,尤以口辯和筆談最爲精妙;二謂品題人物的言簡傳神,語貴清奇,二者相合,加之容止,即蔡襄所謂的“以韵相勝”。《世説新語·賞譽》(144)叙云:
許掾(询)嘗詣簡文(皇帝),爾夜風恬月朗,乃共作曲室中語。襟懷之咏,偏是許之所長。辭寄清婉,有逾平日。簡文雖契素,此遇尤相咨嗟。不覺造厀,共叉手語,達于將旦。既而曰:“玄度才情,故未易多有許。”
劉孝標注引《續晋陽秋》曰:“詢能言理,曾出都迎姊,簡文皇帝、劉真長説其情旨及襟懷之咏,每造厀賞對,夜以繫日。”厀,同膝;咏謂清談,言理即清談玄理。以清談晤言,主客詞鋒甚健,夜以繼日,可見其深入人心,樂之不疲。又《世説新語·言語》(73)劉孝標注引《晋中興士人書》稱“許詢能清言,于時士人皆欽慕仰愛之”,表明許詢爲清談翹楚,廣受士人欽仰追慕,如今之明星然。又《晋書·王戎傳附王衍》稱其“終日清談,而具務亦理”,又《晋書·郗鑒傳附郗超》述“沙門支遁以清談著名于世,風流勝貴,莫不崇敬”,又《晋書·謝安傳》謂其“寓居會稽,與王羲之及高陽許詢、桑門支遁游處,出則漁弋山水,入則言咏屬文,無處世意”,又《晋書·殷浩傳》述其識度清遠,尤善玄言,“與叔父融俱好《老》《易》。融與浩口談則辭屈,著篇(筆談)則融勝,浩由是爲風流談論者所宗”,是清談口、筆有别,各有專擅。又《世説新語·文學》(73)稱“太叔廣甚辯給,而摯仲治(虞)長于翰墨,俱爲列卿。每至公坐,廣談,仲治不能對;退,着筆難廣,廣又不能答”。劉孝標注引王隱《晋書》稱“廣長口才,虞長筆才,俱少政事。衆坐廣談,虞不能對;虞退筆難廣,廣不能答。于是更相嗤笑,紛然于世。廣無可記,虞多所録,于斯爲勝也”。是知口辯逞一時之快,筆難則有著述傳世,優劣易知也。又《世説新語·賞譽》(18)稱“裴僕射(頠)時人謂爲言談之林藪”,又《世説新語·品藻》(48)劉孝標注引《劉惔别傳》云“惔有俊才,其談咏虚勝,理會所歸,王濛略同,叙致過之,其詞當也”,等等,不勝枚舉,此略。清談中最爲膾炙人口的是雅集辯難,頗具較能的意味。《世説新語·文學》(55)云:
支道林、許(詢)、謝盛德(安),共集王(濛)家。謝顧謂諸人:“今日可謂彦會。時既不可留,此集固亦難常,當共言咏,以寫其懷。”許便問主人有《莊子》不?正得《漁父》一篇。謝看題,便各使四坐通。支道林先通,作七百許語,叙致精麗,才藻奇拔,衆咸稱善。于是四坐各言懷畢。謝問曰:“卿等盡不?”皆曰:“今日之言,少不自竭。”謝後粗難,因自叙其意,作萬餘語,才峰秀逸。既自難干,加意氣擬托,蕭然自得,四坐莫不厭心。支謂謝曰:“君一往奔詣,故復自佳耳。”
寫懷,抒寫懷抱,與後文言懷同。粗難,意謂簡要地辯難;厭心,義猶稱心、滿足。劉孝標注引《文字志》曰:“安神情秀悟,善談玄速。”斯人皆其時清談名士,臨時命題,支道林以頃刻間成七百餘言,已是難能,而謝安更以才思敏悟絶人,得萬餘言,支評其“一往奔詣”,謂其滔滔不絶,一氣呵成,與《文字志》所載的“善談玄速”一致,速言疾也。《世説新語·文學》(56)更記云:
殷中軍(浩)、孫安國(盛)、王(濛)、謝(尚)能言諸賢,悉在會稽王許。殷與孫共論《易》象,妙于見形。孫語道合,意氣干雲。一坐咸不安孫理,而辭不能屈。會稽王慨然嘆曰:“使真長(劉惔)來,故應有以制彼。”即迎真長,孫意己不如。真長既至,先令孫自叙本理。孫粗説己語,亦覺殊不及嚮。劉便作二百許語,辭難簡切,孫理遂屈。一坐同時拊掌而笑,稱美良久。
王、謝二人劉注未及,余嘉錫箋疏引程炎震考其非王羲之與謝安,而是濛、尚,可從。辯難各秉己見,以對方理屈詞窮爲勝,而諸賢無力折屈孫理,後請的劉惔則使孫未辯已虚,再言已不復初談之勝,遂被劉惔以二百許語難倒,一坐稱美。其辯難所關者,一爲學術的精粗深淺,二爲思維的廣狹和敏捷與否,三爲言辭簡約生動而富含義理,四爲隨機應變的能力和經驗,凡此皆須有過人之處,始能穩操勝券。《世説新語·文學》(51)載云:
支道林、殷淵源(浩)俱在相王(簡文帝)許,相王謂二人:“可試一交言。而才性殆是淵源崤、函之固,君其慎焉。”支初作,改轍遠之;數四交,不覺入其玄中。相王撫肩笑曰:“此自是其勝場,安可争鋒。”
支道林以文采風流見稱,又極善清談辯難,但在學有專精的殷浩面前,儘管力避其鋒,迂迴展示己長,却在數度交鋒辯難之後,不知不覺墮入殷浩玄理彀中。由此可見,儘管清談的現場發揮固然關乎成敗,但學術能力與機變更爲重要,是學問與智慧的比拼,故能引人入勝。清談之風的熾盛,當與此等形式有關。又,清談辯難,大都各抒己見,每值扞格不通之時,别有仲裁言其各自義理短長,以此更能烘托氣氛。《世説新語·文學》(9)記云:“傅嘏善言虚勝,荀粲談尚玄遠,每至共語,有争而不相喻。裴冀州(徽)釋二家義,通彼我之懷,常使兩情皆得,彼此俱暢。”這種和諧的場景,全賴仲裁的博學高識和語言藝術,且有人情練達之意。又《世説新語·文學》(53)述云:
張憑舉孝廉,出都,負其才氣,謂必參時彦。欲詣劉尹(惔),鄉里及同舉者共笑之。張遂詣劉,劉洗濯料事,處之下坐,惟通寒暑,神意不接。張欲自發,無端。頃之,長史諸賢來清言。客主有不通處,張乃遥于末坐判之,言約旨遠,足暢彼我之懷,一坐皆驚。真長延之上坐,清言彌日,因留宿至曉。張退,劉曰:“卿且去,正當取卿共詣撫軍(簡文帝)。”張還船,同侣問何處宿?張笑而不答。須臾,真長遣傳教覓張孝廉船,同侣惋愕。即同載詣撫軍。至門,劉前進謂撫軍曰:“下官今日爲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選!”既前,撫軍與之話言,咨嗟稱善曰:“張憑勃窣爲理窟。”即用爲太常博士。
劉注引宋明帝《文章志》記張憑有意氣,敏而有文,試策高第,爲惔所舉,補太常博士,累遷御史中丞。張憑出身寒門,以善清談得到劉惔舉薦,遂平步青雲,足見時尚所繫,亦能關乎士人前程。勃窣,義猶婆娑,謂才華横溢,詞彩繽紛;理窟,謂義理淵藪。《世説新語·文學》(38)又記云:
許掾(詢)年少時,人以比王苟子(修),許大不平。時諸人士及法師并在會稽西寺講,王亦在焉。許意甚忿,便往西寺與王論理,共决優劣。苦相折挫,王遂大屈。許復執王理,王執許理,更相覆疏,王復屈。許謂支法師(遁)曰:“弟子向語何似?”支從容曰:“君語佳則佳矣,何至相苦邪?豈是求理中之談哉?”
許詢恃才傲物,因風議比于王修而忿忿不平,并伺機與王辯難對决。在王理屈之後,復調换彼此角色和義理再爲辯難,更使王敗。似此之咄咄逼人,務求争勝而不留餘地,已經超出清談風雅宗旨之外,以此受到支道林的批評。不過,在文獻記載中,辯難争勝實屬自然,互易角色和義理亦不乏其事,惟不似許詢負氣而辯,苦苦相逼罷了。更有甚者,幾于斯文掃地。《世説新語·文學》(31)云:
孫安國(盛)往殷中軍(浩)許共論,往反精苦,客主無間。左右進食,冷而復暖者數四。彼我奮擲麈尾,悉脱落滿餐飯中,賓主遂至忘食。殷乃語孫曰:“卿莫作强口馬,我當穿卿鼻!”孫曰:“卿不見决鼻牛,人當穿卿頰。”
以辯論精苦,情緒焦躁,不暇飯食,互擲麈尾,近于械鬥,致使飯中盡是脱落的尾毛,而以互相斥辱告終。此等情景,幾近癡病,頗令人費解。在評價品題人物、或對事物表達個性見解等場合,魏晋人多尚清簡淵雅,或精妙傳神,或有着近乎詩一般的修辭之美。《世説新語·品藻》(36)記云:
撫軍(簡文帝)問孫興公(綽):“劉真長(惔)何如?”曰:“清蔚簡令。”“王仲祖(濛)何如?”曰:“温潤恬和。”“桓温何如?”曰:“高爽邁出。”“謝仁祖(尚)何如?”曰:“清易令達。”“阮思曠(裕)何如?”曰:“弘潤通長。”“袁羊(喬)何如?”曰:“洮洮清便。”“殷洪遠(融)何如?”曰:“遠有致思。”“卿自謂何如?”曰:“下官才能所經,悉不如諸賢;至于斟酌時宜,籠罩當世,亦多所不及。然以不才,時復托懷玄勝,遠咏《老》《莊》,蕭條高寄,不與時務經懷,自謂此心無所與讓也。”
這種品題人物之習和語言風格,遠祖東漢之月旦評,近出曹魏九品中正制,如《世説新語·賞譽》(5)有云:
吏部郎闕,文帝問其人于鍾會。會曰:“裴楷清通,王戎簡要,皆其選也。”于是用裴。
據此簡評即决定選補吏部郎官之缺,似不難想見這種高度概括人物優長與風格的表達方式,是如何深入人心而蔚成風氣的。又《世説新語·排調》(9)云:
荀鳴鶴(隱)、陸士龍(雲)二人未相識,俱會張茂先(華)坐。張令共語,以其并有大才,可勿作常語。陸舉手曰:“雲間陸士龍。”荀答曰:“日下荀鳴鶴。”陸曰:“既開青雲,睹白雉,何不張爾弓,布爾矢?”答曰:“本謂雲龍騤騤,定是山鹿野麋;獸弱弩强,是以發遲。”張乃拊掌大笑。
不能用尋常言語交談,二人遂付之喻説,以達酬酢之意,其中推譽、文采、機變皆不可或缺。又《世説新語·言語》(61)云:
簡文入華林園,顧謂左右曰:“會心處不必在遠,翳然林水,便自有濠、濮間想也。覺鳥獸禽魚,自來親人。”
東晋王導《省示帖》
語頗平白,而詩意盎然,令人遐想無限,至于“覺鳥獸禽魚,自來親人”,出莊子物化移情之境,是人情與物情融合若一,所謂韵勝,每能類此。《莊子》載莊子與惠子游濠梁水上,觀魚之樂,惠子疑之,莊子曰:“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魚之樂?”又云莊子釣于濮水,答楚王有“寧其生而曳尾于塗中”語,而棄富貴。簡文帝尊貴,亦有此想,可窺其時老莊思想的深刻影響。又《世説新語·言語》(74)云:“荀中郎(羡)在京口,登北固望海云:‘雖未睹三山,便自使人有凌雲意。若秦、漢之君,必當褰裳濡足。’”荀羡登山望海,雖未見三仙山,已自使人飄然而生羽化之意。因念及秦皇漢武的求仙以望長生之事,至此亦當生《詩經·褰裳》之想,讀之頗覺情懷浪漫,隨之遐想。又《世説新語·言語》(92)述云:
謝太傅(安)問諸子侄:“子弟亦何預人事,而正欲使其佳?”諸人莫有言者。車騎(謝玄)答曰:“譬如芝蘭玉樹,欲使其生于階庭耳。”
余嘉錫箋疏考謝玄之言出于《語林》。又,謝安之問與子侄之答,頗似《左傳》記叙中的賦詩言志,多不類尋常之語,而東晋世家大族的子弟之教,自可從中窺其一斑。又《世説新語·排調》(45)記云:“王子猷詣謝公(安),謝曰:‘云何七言詩?’子猷承問,答曰:‘昂昂若千里之駒,泛泛若水中之鳧。’”劉注言其語出《離騷》,應答之中,可見學問之富,用典亦當。又《世説新語·言語》(57)云:
顧悦與簡文同年,而髮蚤白。簡文曰:“卿何以先白?”對曰:“蒲柳之姿,望秋而落;松柏之質,經霜彌茂。”
《晋書》記“顧悦之與簡文帝同年”云云,與此同出顧愷之《家傳》,文有微異。顧以自謙而取“蒲柳”爲喻,溢美簡文乃推頌“松柏”,言物喻人,不落痕迹,明君臣之義,不覺其面諛,正是晋人善言的一個縮影。然則常言類此,惡語亦能出人意表。《世説新語·排調》(15)云:
謝幼輿(鯤)謂周侯(顗)曰:“卿類社樹,遠望之,峨峨拂青天;就而視之,其根則群狐所托,下聚溷而已。”答曰:“枝條拂青天,不以爲高;群狐亂其下,不以爲濁。聚溷之穢,卿之所保,何足自稱!”
“群狐”“聚溷”,劉孝標注云:“謂顗好媟瀆故。”媟言狎慢不恭,《漢書·賈山傳·至言》有“古者大臣不媟”,賈誼《新書·道術》言“接遇慎容謂之恭,反恭爲媟”,是媟瀆謂周顗不能自重,引召非類。周顗以此反譏謝鯤,實則所見所得不同,立場亦異,責斥與反譏孰是孰非姑且不論,而用語皆具時尚風氣和士人本色,極有意味。
“落華散藻”,指玄學與魏晋風度作爲文化生態,從根本上化育并陶冶了精英群體的襟懷和靈性,在精神層面,與尺牘風流有着極高的契合度,付諸筆墨,則如流落人格、放散華彩一樣,由内而外,自然而然,是以無不可觀。這種表現,可以名之曰“真”,是真學養、真智慧、真人格、真性情的流露,也是一種“天然”,不加修飾,全憑本色。《莊子·漁父》有云:
真者,精誠之至也。不精不誠,不能動人。故强哭者,雖悲不哀;强怒者,雖嚴不威;强親者,雖笑不和。真悲無聲而哀,真怒未發而威,真親未笑而和。真在内者,神動于外,是所以貴真也。
以此爲説,内心存之于真,則外必有精神流動,筆墨所形,惟真而已。是晋人大都活得真實,好書者身心以赴,在書體演進的最後階段,推演出後人難以企及的高峰。又《抱朴子·辭義》亦云:
乾坤方圓,非規矩之功;三辰摛景,非瑩磨之力;春華燦焕,非漸染之采;茝蕙芬馥,非容氣所假。知夫至真,貴乎天然也。
晋人書法,出于真而備乎天然之美,是以庾肩吾《書品》取“天然”和“工夫”爲標準,用以較説張芝、鍾繇、王羲之書法。所謂“工夫”,積功而至精熟之謂,有雕飾之意,雕飾出于人爲,過則掩翳性情而失真。以真書爲論,鍾書初創,規矩未備,是以天然勝于右軍;以草體爲論,右軍天然勝于張芝。其中正體恪于規範,不得不求諸工夫,故存雕飾之意;草體本宜率性奔放,而張芝古法“下筆必爲楷則”,既失其真,故劣于右軍新風。綜合評説,首須關注書體演進的特徵,次乃書家風格與藝術造詣,純言後者,不爲的見。歷史地看,魏晋玄學與魏晋風度作用于書法,以東晋最具典型意義,即書體演進的階段性與文化生態,精英群體對書法的投入和創造性,都遠超漢魏以實用爲基礎的楷則階段和最佳狀態,故爾成就書法史上的巔峰。孫過庭《書譜》所謂“而東晋士人,互相陶染。至于王、謝之族,郗、庾之倫,縱不盡其神奇,咸亦挹其風味”,即是此意。
“可以精神解領,不可以言語求覓也”,指形而上的、或曰精神上的感悟,最接近事物的本質,也是對書法之最深刻的理解。《世説新語·簡傲》(7)有云:
高坐道人于丞相(王導)坐,恒偃卧其側。見卞令(望之),肅然改容云:“彼是禮法人。”
劉孝標注引《高坐列傳》曰:“王公(導)曾詣和上,和上解帶偃伏,悟言神解。見尚書令卞望之,便斂衿飾容。時嘆與得其所。”是謂和尚知王導爲人,故隨意居處,言語皆能從精神上解悟,不計其細節。見卞即知其爲禮法整肅之人,遂整飭衿容,對之如儀。不必言傳,望之即明,洵屬有道高僧。又《世説新語·言語》(39)云:
高坐道人不作漢語,或問此意,簡文曰:“以簡應對之煩。”
劉注引《高坐别傳》曰:“和尚胡名尸黎密,西域人。傳云國王子,以國讓弟,遂爲沙門。永嘉中,始到此土,止于大市中。和尚天姿高朗,風韵遒邁。丞相王公(導)一見奇之,以爲吾之徒也。周僕射顗領選,撫其背而嘆曰:‘若選得此賢,令人無恨。’......性高簡,不學晋語。諸公與之言,皆因傳譯。然神領意得,頓在言前。”尸黎密冢曰高坐,在石子岡,晋元帝于冢邊立寺。西域和尚不習漢語,而以天姿風韵見知于王導。與諸公交談,皆賴翻譯,語未竟而早已“神領意得”,是以簡應繁。神解、神領亦或施于音樂,原理則應與書法最爲接近。《世説新語·術解》(1)記云:
荀勖善解音聲,時論謂之闇解。遂調律吕,正雅樂。每至正會,殿庭作樂,自調宫商,無不諧韵。阮咸妙賞,時謂神解。每公會作樂,而心謂之不調。既無一言直勖,(勖)意忌之,遂出阮爲始平太守。後有一田父耕于野,得周時玉尺,便是天下正尺。荀試以校己所治鐘鼓、金石、絲竹,皆覺短一黍,于是伏阮神識。
音樂以音聲、旋律表達思想感情,是聽覺藝術。音樂能令人悦耳賞心、抒情達志,其妙在人,而非樂器。阮咸對音樂有極高的鑒賞力,時人以“神解”譽之,其發現荀勖製樂的缺陷而不言,後經驗證,荀乃欽佩其高明,推爲“神識”。《禮記·樂記》所謂“樂者,天地之和也”,音樂能使人和諧天地,正是其致廣大、盡精微的妙用所在。此則蔡襄“精神解領”語之出處,觀晋人書法,亦須用這種方式,與其人其書相契,而玄勝奥妙之處,是無法借助語言來理解和詮釋的。如果按照蔡襄的思路,重新進入晋人的文化生態與社會生活,對提升彼時之書法風流的理解,必將有所助益。
叢文俊: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
原載《書法研究》二〇二三年第二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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