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回
原文:
劉寵清名舉世傳,至今遺廟在江邊,
近來仕路多能者,也學先生揀大錢。
這首詩是個有名才子王叔能所作。那紹興錢清鎮有個錢太守廟,這太守姓劉名寵,在西漢桓帝時為會稽太守,一清如水,絲毫不染。陞任臨行之日,山陰縣許多父老號泣相送,每人齎百文錢,贈為行資。劉寵感其來意,揀一文大錢受了。後人思其清德,立廟祀之,號為一錢太守廟,這鎮就喚做錢清鎮。王叔能偶然在此鎮經過,拜了太守之像。因想近來仕路貪污,只要大主錢兒便取,所以題這四句詩。雖然做得好,可惜還未盡其意。如今做官的若單揀大主錢兒方纔上索,就算做有志氣的了。他的算計,恰像歸乘法兒,分毫不漏。他的取錢,卻像做土磚的,地皮也齕下了三分。那管你大主兒小主兒,好像扒灰掃地的,畚得來簸箕裏頭就是。只說揀大錢,可不是未盡其意了。另有詩云:
當初只揀大錢裝,近日分毫也入囊。
若是取錢能取小,喚為廉吏亦何妨。
那貪官也有個計較,他取得錢來,將十分中拚著幾分上面打點使用,一般得個美陞。便做道萬一公論穿了。犯著對頭,罷職家居,也做個大大財主。落得下半世豐足受用,子孫肥田美宅,鮮衣駿馬何等奢華。任他地方百姓?罵,我耳朵裏又不聽得。比如做清官的,沒人扶持,沒人歡喜,一筆勾了。回去地方上許多鼻涕眼淚,又帶不回家,累及妻子不免飢寒,六親無不抱怨。便有聖明帝王,他在九重之上,那裏曉得外邊備細。恁般說將起來,可不倒是做貪官的便宜?說話的,據你說人人該做貪官了。雖則如此,那百姓們千萬張口?詛祝頌,難道全然沒用?或者生下子孫賢愚不等,後來家道消長不齊。暗暗裏報應,天道自然不爽,只目前人不知道。還有一件,假如朝廷洪福齊天,地方平靜,且算做僥倖。若是氣運適然,地方合當有事,定然是那貪官惹出禍來。這禍依然是他先當。
前一回說那貝州知州張德,若不恁般胡做,如何激變了軍心,弄成大禍。這便是貪官的樣子。
且說當日知州見倉裏失了米,庫裏失了錢,不勝焦燥,將王則送司理院如法逐一勘問報來。這勘官姓王名漿,問王則道:「說你昨日散了兩營請受,你家能有多少大,如何堆放得六千人錢米。今日州庫不見了許多錢,倉內不見了許多米,你且說如何弄將出來的?」王則初時抵賴,後來吃拷打不過,只得供認道:「昨日是王則下班日,則在家閒坐,只見那多有請的從王則門前過,都怨恨道:役了三個多月,要關支一個月錢米也不能得。又有四個人不知從那裏來,不由王則分辯,借王則屋裏散了六千人錢米。那四個自去了,實不知是甚人。」勘官道:「豈有不識姓名的人,你不詢問他來歷,便容他在家裏散錢米請受。」教獄卒拖翻王則,著力好生夾起再打。王則受不過苦楚,只得供說:一個姓張名鸞,一個姓卜名吉,一個喚做瘸師左黜,一個喚做蛋師,又名彈子和尚。勘官把紙筆教王則寫將出來,見了大驚,想道:「這卜吉、張鸞是殺了鄭州知州逃走去的。彈子和尚是騙了善王太尉三千貫錢,包龍圖三番兩次奈何他不得。現今兩處都行得有文書緝捕。那瘸師左黜,不知何人,一定也不是善良之輩。如何這班人都合做一夥,聚在貝州。此事非同小可。」當時教將王則押了招狀,依舊監禁獄中。即時回覆知州,細細的陳其利害。嚇得知州面如土色,欲待認真搜捕,誠恐這夥妖人等閒的拿不到手,反惹其禍。欲待隱瞞過去,連王則都寬了他罷,奈倉庫中錢米失散。王則明明裏招出四個人來,眾人共知,怎好丟手。這般大事,虎頭蛇尾,如何壓服得軍民,做得一州之主。左思右量,只得出個榜文,榜云:
貝州知州張 為緝捕事:從排軍王則招稱同盜倉庫妖賊張鸞等未獲,如有擒捕真賊來獻者,每名官給賞錢一千貫。知情不首,一體治罪。故示。
一名張鸞,係遊方道人,頭戴鐵如意冠,身穿皂沿緋袍。
一名卜吉,客人裝扮。
一名瘸師左黜,係瘸腳,頭戴破巾,身穿粗布衫。
一名蛋師,又名彈子和尚,耳帶金環,身穿烈火袈裟。
慶曆四年 月 日
知州吩咐書手將榜文一樣寫十來張,懸掛各門及州前,並城內外衝要去處。一面喚緝捕使臣,立限捕獲,不在話下。
卻說兩營六千人和老小都得王則家借支錢米與我們,知州將他罪過,把他送下獄中受苦。人人都在茶坊酒肆裏說,沒一個不罵知州狗賊,不近道理。說猶未了,只見瘸師走來營前,拍手高叫道:「營中有請的官人們聽著,王都排不合把錢米散與你們眾人,你們都看見他在自屋裏搬出來的。知州卻把倉中的米,庫中的錢,隱匿過了,反陷王都排偷盜。即今要差人來拿你兩個管營的,追取你們錢米還倉還庫。我想你們為漢的買賣,米是吃了,錢是用了,那裏賠出去還官。」
眾人聽了,都亂嚷起來道:「我們吃的用的,又不是官物。現在該支的錢糧不肯關與我們,到要追奪我們的。恁地時,真個逼我們反了。」瘸師道:「王都排好意支散錢米與你們,如今被知州打得皮開肉綻,禁在獄中,性命不保,你們知恩報恩,肯出力救他出來麼?」眾人道:「我們也有此意,只是力量不加,又沒個頭腦,如何救得他出來?」左黜道:「官人們!也說得是,必須要一個為首的。我與你們為首,眾官人肯相助也不?」眾人看了左黜,口裏不說,心下思想道:看他這一些兒大,又瘸了腳,便跳入人的咽喉裏,也刺不殺人,隨他去恐不了事,倒裝幌子。左黜見眾人不則聲,問眾人道:「你們因甚不則聲,莫不是欺我身小力微,奈何不得人。我變個奈何得人的教你們看看?」左黜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「疾!」將身顯出神通,不見了那四尺來長的瘸師。只見身長一丈,腰大十圍,頭似車輪,目如燈盞,手中執兩把潑風刀如兩扇板門相似。眾人見了大驚,忙忙的拜道:「我們有眼不識泰山,原來是天神。可知道昨日王都排家裏不甚寬大,散了六千人錢米。」眾人拜罷起來看時,端的只是個瘸師。瘸師道:「眾人休三心兩意。因是你貝州人合當有難,天教我來提拔你們。你們從與不從,只在今日。」
說聲未了,營裏跳出兩個槍棒教師來。一個姓張名成,一個姓竇名文玉。那兩個各提一條棍棒在手,叫道:「王都排是好人,合當救他。那個不肯去的,我先與他鬥一百合。」眾人齊聲道:「都去!都去!」瘸師道:「難得兩位恁般義氣,就煩你做頭領,教他們在此整頓器械。我今獨自一個先去救我都排,壞了貝州的知州,你們就來接應。輔助得王都排做了貝州之主,教你們豐衣足食,快活下半世。」眾人聽得說,都應道:「我們就來相助!」有詩為證:
重瞳吝賞終亡國,吳起同甘便勒勳。
只為米錢私散去,一朝反了六千軍。
左黜離了營前,迤邐奔入州衙裏來。正值知州陞廳,坐在虎皮交椅上,胡言亂道。左黜入去時,使個隱身法,並無個人看見。左黜一閃,閃在知州背後,捉個空兒,將交椅往後一退,知州扑地的跌了一交,眾人慌忙扶起。知州道:「想是交椅日久腳損壞了,另換一把坐罷。」左黜暗暗的笑道:「這賊贓狗怎知道我瘸師,也來借名嘲我。我再耍他一耍!」眾人將交椅換過,鋪上虎皮坐褥,安放得穩穩的。知州方才坐定,左黜在背後將他紗帽猛打一下,扑的一聲響,那紗帽離頭,似箭一般去了,直到廳下落地。眾人只道知州相公袖裏放出一隻鵓鴿子來了。只見知州捧著頭,叫道:「快拾取紗帽來戴。」眾人方才曉得是知州的紗帽。正待去拾取,卻被左黜隱在下面,又先拾得在手,大盼盼的拐上廳來,對著知州叫道:「太尹!你今日沒了冠也,你今日沒了頭也!」把紗帽捻起,又道:「太尹你的頭兒已被左黜拾得在此!」眾人聽得左黜二字,便道:「這裏正出榜文捉他,卻來將頭套枷。」
知州見他身材短小,不將他為意,乃問道:「你便是那瘸師麼?」左瘸將左腿一拍,說道:「這隻腳可是假得的?」知州道:「我正要拿你,你如何敢來?」左黜道:「曉得太尹見怪,待來拜見領罪。」知州大怒,罵道:「從不曾見恁般大膽的妖賊。」喚教左右拿下,取長枷來,將左黜枷了,送到司理院去,與王則對證錢米。獄卒把左黜押到勘事廳前,就獄中拽出王則來。王則見了左黜,大驚道:「你為何也來在這裏?」左黜道:「不是我進來,如何救得你出去?」司理院王漿問道:「你這漢子從實供說,倉庫之中錢米,怎的樣攝了去?」左黜道:「勘官!連你也不理會得,知州愚蠢,月錢月米俱不肯放支與他們,教兩營人切齒怨恨,我到賠著四千貫錢替知州散了。他不感激謝我,反欲加罪,是何道理?」王漿焦躁,喝令獄卒著力拷打。獄卒提起杖子,拖翻左黜便打。有這般作怪的事,才打一下去,左黜全然不覺,倒是行杖的叫痛,恰似打在自家身上一般。換幾個獄卒行杖,都是如此。但是打一下,便叫起痛來,撇著板子躲向一邊去了。
王漿不信,走下來自提杖子去打。這棒不像打左黜,倒像打勘官,也撇了杖,把手掩著屁股便走,連叫作怪。只見左黜哈哈大笑,喝聲:「疾!」把自己身上和王則身上的索子,就如爛?也似都斷了,枷也開了。嚇得王漿道:「這漢子真是個妖人!」忙叫獄卒並眾人一齊向前來捉。被左黜用手一指,禁住了許多人的腳,一似生根的一般,一步也移不動。左黜和王則直至廳下。知州坐在廳上,依先戴了紗帽,坐著虎皮交椅,比較錢糧。只見左黜喝道:「張太尹!你害盡貝州人,報應只在今日。我今日不為貝州人除害,非大丈夫也。」知州見他兩個來得凶,掇身望屏風背後便走。忽地堂內搶出兩個人來。那兩人非別,正是張鸞、卜吉,各仗一口刀。卜吉向前揪住知州,張鸞向知州一刀,連肩卸臂,斷顙分屍,把知州殺了。嚇得廳上廳下人,都麻木了,轉動不得。王則道:「你眾人聽我說,你們內中有一大半是被他害的。今日我替你們去了禍胎,一州人都得快活。你們吃他苦的,隨我入衙裏來,搶掠些金銀,叫你們富貴。」
眾人見說,都來幫助王則。兩營教師張成、竇文玉,率領著六千軍卒,卻好都到州衙前,聽得說王則殺了知州,一齊搶入來,正遇著司理院王漿引一家老小出衙逃避。張成棍起,先把王漿打倒,眾人齊上,踹做肉泥。一家老小,都結果了性命。胡永兒自己到了州衙裏面,和左黜等將知州滿門殺盡。又訪聞知州平素心腹用事之人,都搜尋來殺了。打開獄門,把罪人都放了。到知州家內,搬出金銀錢寶,綾羅緞疋,在階下堆積如山,連這十三疋綵帛剪下來的五尺零頭,做一包兒包著,也在奶奶房裏搜將出來。王則道:「許多財物,都是貝州人的骨髓,今分做三分,把一分散與營中有請的。一分給賞鋪行欠賬,及知州詐錢被害之家。一分散與窮經紀人,教他安心做道路。」王則據住州衙,出榜撫安百姓,令兩營軍人,整頓兵器,頂盔掛甲,分布四門,固守城池。兩個教師就充做統領兩營軍馬。
如今做一回話兒說過去了,那其間老大一場事,當時只走了兩個官。一個是通判董元春,一個是提點田京。兩個收了印信,棄了老小,奔上東京,奏知朝廷,要請兵與知州報仇。只因這番,有分教:討賊將軍,空費一番心力,謀王術士,大施萬種妖邪。正是:
一燈能發千家燄,尺水翻成萬丈波。
畢竟朝廷遺甚人來勦捕,且聽下回分解。